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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月共白首（6）</p>
江连雪的这个视频拍的很不熟练, 应该是捣鼓了好几遍后稍微满意的一个成品。因为她在说完这段话后又暂停了, 伸手对屏幕摇了摇, 自言自语道：“不会吧, 又没网络了？这什么破移动啊, 免费的东西果真不好使。”</p>
温以宁听到这儿, 嘴角跟着扬了扬。</p>
家里的无线网还是搬家那会儿听说中国移动搞客户活动, 交两百块就能免费用两年网络。她当时劝江连雪，说小亮老师家装了，但信号忒差, 别贪便宜。江连雪哪能不贪便宜。结果证明是对的，有时看个电视剧卡的都动弹不得，气的她直骂娘。</p>
视频里的江连雪又起身走近, 然后镜头跟着晃了晃。</p>
这时, 唐其琛进来卧室，看到也是一愣。</p>
终于好了。</p>
江连雪坐在沙发上, 不太自然的抿了抿唇, 然后把脸边的碎头发拢去耳朵后, 眼神凝望的模样, 很有镜头感。</p>
她扯了个笑, 然后喊了一声, “囡囡。”</p>
温以宁眼眶一热，低低的应了声：“嗯。”</p>
之后，江连雪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。她注视前方, 眼睫轻动, 几次想开口但又把唇闭上。</p>
唐其琛挨着温以宁也坐在床边，怕她失控，他轻轻揽住了她的肩。</p>
江连雪的十指交叠在一起，垂在膝盖上，她化了妆，唇色艳红，但神情失色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。“本来不想给你录这个视频，但我晓得，以你的性格，估计没那么容易放下，指不定背后怎么骂我呢。骂吧，骂的你心里舒坦一些，我也好过一点。”</p>
江连雪呼了口气，似乎有些紧张，但很快又坦然无畏的承认：“我是自己要走的，跟拖不拖累你没有关系，是我自己不想治了。现在的人真是奇怪啊，稀奇古怪的病，有的治的没的治的，都挺可怜。哎，这一定是我的报应吧，年轻时候不懂事儿，跟你外公断绝了父女关系，把你外婆气的心脏病猝死，几十年过下来，我以为终于轮上了好日子，结果，该算的账一笔都没有少。说起来，这都怪你那个死鬼老爹温孟良！丫的人渣畜生不是好东西！”</p>
气吞山河的一顿辱骂，江女士魄力不减当年，去世小十年的温父大约也想不到，自己生前被人惦记，死后仍有人念念不忘。</p>
孽缘也是缘，他这一辈子，不亏。</p>
江连雪骂的急，气儿有点喘，她歇了歇，似是蓄上了力气才继续说：“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个视频，但如果你看到了这里，囡囡，别找我了。好好过你的日子。我从小对你也没太多管教，你活成什么样，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。所以我死了，你给不给我送终，我都不怪你。”</p>
江连雪自顾自的笑了起来，眼神平淡镇定，没有一丝犹豫和不舍，她语气娓娓道来，似乎讲的是别人的故事，“我去肿瘤医院看过做化疗的人，头发大把大把的掉，眼圈儿凹进去那么深，身上开个大口子，血肉模糊的还得做清创，我在走道上听见那惨叫声，实在是太恐怖了。活着这么痛苦，何必呢。”</p>
温以宁眼泪一滴一滴往下坠，无声的，安静的。</p>
唐其琛拍了拍她的肩，抿唇亦无言。</p>
“能给你留的，我都留给你了，哦，你梳妆台上有一盒闲置的化妆品，那支口红的颜色很好看，我就拿走了。家里的存款也有几十万，你留着，也是依身傍命的后路。这里你就别给唐其琛看到了，怕他怪罪，我说话一向不好听。”江连雪风情摇曳的笑了笑，静了一会，她从手边拿起烟盒，抖了一支烟放嘴里**，打火机轻响，幽暗火点伴着烟雾时明时暗。</p>
半支烟的时间。</p>
江连雪咳了几声，然后眯缝了双眼，“还有杨正国，老实人，是我对不住他，但我不能把包袱丢给他，这是我的命，不是他该承受的罪。跟他接触两回我就看出来了，杨正国是个老情种，但我没这福气。这人跟你一样死心眼，不搞得严重点，都不认栽。就当我是一个女骗子吧，以后碰上我这么好看的，他再也不会上道儿了哈哈。对了，我还给他买了几大袋儿的衣服，那么大年纪的一个人了，也不注意形象，跟我站一块也太不搭。可惜了，没这个机会送给他了。”</p>
她笑得眉飞眼弯，两条细细的眼廓里，却分明有了闪动的光亮。</p>
“还有你，你这个死没良心的，从你决定去上海工作的那时起，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回来的。现在想想，我还是命不好。年少遇人渣，青年时丧夫，中年又丧子，**，老天爷瞎了眼吧！不过幸好你这丫头争气。”江连雪低了低头，瘦弱的肩胛骨连着脖颈，像是一根随时要断的枝丫。</p>
再抬起时，她眼中泪光闪动，方才的豪迈侠义终究是软却退场，隐忍之中全是依依不舍，江连雪哽咽着声音说：“母女一场，缘分到这儿也差不多了。病我不治了，疯癫半辈子，我想体体面面的走完剩下的路。下辈子我不当你妈了，碰上我这样的，你跟着遭罪。</p>
闺女，这一生，你也辛苦了。”</p>
江连雪的情绪已然临近失控的边界，她好强善斗，红尘颠沛流离，却依然扬起自己高贵的头颅，穷途末路亦无悔无怨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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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，她微仰下巴，又是百花盛开的鲜艳模样，骄傲恣意的对镜头说：“老娘要去游山玩水了！第一站去云南大理吃吃那个鲜花饼！啊，就不跟你说再见了，剩下的路，你自己好好走吧。”</p>
然后她笑意艳艳的起身，身影离镜头越来越近。</p>
温以宁甚至下意识的抬起手，似乎想要去牵住她。</p>
“咔”的一声细响，屏幕黑了，视频结束。</p>
温以宁的手抓了把虚浮的空气，终于忍不住大哭，她双手捂住脸，肩膀颤抖，嗓子眼里都是破碎的哀嚎。唐其琛眼眶湿润，只得死死抱住她，一下一下**她的头发，低吟安慰：“那是妈妈自己的选择，她心安就好。”</p>
第二天，温以宁去找了杨正国。</p>
那个老旧小区的门口，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，青灰色的西装裤，正蹲在出租车旁边捧着一碗面埋头吃着。见到温以宁时，他眼神里仍旧有复杂的闪躲情绪，撇了下嘴角，不咸不淡的算是打了招呼。不远处停着黑色路虎，唐其琛坐在驾驶座没有下来，但他隔着车窗，目光一直定在温以宁身上。</p>
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，温以宁坦然了许多。</p>
她走到杨正国身边，然后也蹲了下来。</p>
杨正国快速喝了一大口面汤，抹了抹嘴就要起身。</p>
“杨叔叔。”温以宁叫住他，“我想给你看个东西。”</p>
她把手机递过来，按了播放键。</p>
杨正国见到画面里的人影，猛地一怔。</p>
江连雪的那段视频从头开始播放，总共也就几分钟，五十多秒的时候，正是她描述杨正国的那一段内容。盛夏十点的阳光威力已经很足，赤烈滚烫的罩在人身上。温以宁伸过去的手一动不动，细密的汗从毛孔里慢慢渗出。</p>
关于杨正国的内容已经放完，但他依然没有动。视线低垂，有点呆愣，神思仿若陷入了魔怔。直到视频结束，温以宁缓缓垂下手臂，握着手机的掌心已经被汗浸湿。</p>
炎热的空气如蒸笼一般，气氛粘稠腥辣，压的人喘不过气。</p>
温以宁看了一眼杨正国，看他始终沉默，心里知了趣。大人之间的恩怨抉择本不该由她掺和，而且这件事情上，不管江连雪有何苦衷，方式的使用无疑是错误的。杨正国心有怨恨再正常不过，她只想把江连雪的本心让杨叔知晓。</p>
温以宁站起身往车边走，唐其琛适时下车，从后座将三个大纸袋递到她手里。温以宁重新回到杨正国面前，轻轻的将袋子放在他脚边，平静说：“杨叔叔，您多保重，以后有事儿要帮忙，我一定尽力。”</p>
说完，她转身走了。</p>
唐其琛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，轻轻环着她的肩膀，护着人上车。</p>
忽然，一声声压抑的啜泣传来，起先还在极力忍耐，可悲伤开了个头，便再也制止不住了。</p>
杨正国蹲在原地姿势没有变，看着脚边那几袋春夏秋冬四季都备好的新衣服，这个硬朗寡言的北方汉子顿时泪如雨下。</p>
温以宁和唐其琛在H市待了三天，走之前，两人去夜阑寺给江连雪祈了福。</p>
温以宁给寺庙里每座菩萨殿都捐了香火钱，功德簿上，唐其琛帮她落名，每一个都写了江连雪。</p>
最后，她跪在观音菩萨面前，虔诚恭敬的磕了三个头。唐其琛站在大殿外面，静静的陪着她。直至下山，他也没有问她许了什么愿，青灯古佛，红尘如烟，世间境遇大抵如此，风雨无定数，有缘才能聚首，福祉与劫数都是命中注定。</p>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