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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泛自去了香河县与姐姐团聚，他本以为终于可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，没曾想还住不到三两个月，就被一道起复的旨意降下，又回到京城。</p>
——也不知隋州入宫说了什么，皇帝终于松口，同意起复唐泛，又将他调去了都察院，任左佥都御史。</p>
上任头一天，不同于当初刚去刑部，唐泛虽然是新人，也并没有遭遇到多少刁难。</p>
一来是因为他如今在都察院，大大小小也算是半个堂官了，底下还有一大批品级比他低的官员。</p>
品级低于他的，自然不敢欺负他，高于他的，一般也不会没事找事。</p>
而且唐泛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，从前之所以在刑部遭到冷遇，是因为他抢了别人的位置，左佥都御史这个官职却没有定员，自然也谈不上谁抢了谁的。</p>
更重要的是，都察院现在官职还在唐泛头上的，就一个左都御史常致远，一个右副都御使吕绍钧，右都御使和左副都御使这两个职位还空着。</p>
人少矛盾相对就少，日常工作都做不完了，他们还巴不得多来一个唐泛分担事务呢，谁还会闲着没事去排挤他？</p>
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，唐泛在都察院里，终于找回了自己在顺天府的好人缘，上下级彼此客气，和乐融融，让外人见了还以为自己进错门，以为这里不是号称逮谁弹谁的都察院，而是一团和气的礼部呢。</p>
好巧不巧，就在这个时候，都察院又调来一个人，把空缺的右都御史也给填补了。</p>
此公不是别人，正是先前被免了职的丘濬丘老先生，也就是唐泛的老师。</p>
丘濬之前上疏针对汪直，因此惹烦了皇帝，直接将他踢到南京去，此后一直没能得到起复，唐泛和潘宾不是不想帮老师，而是他们官职还不够高，说话还不够分量，没有那个能力。</p>
不过丘濬桃李满天下，在京城，虽然只有唐泛和潘宾两个入室弟子，但他曾经担任过成化十一年的会试主考，那一科后来及第的举子，都要尊称他一声座师，彼此关系虽然比不上唐泛和潘宾亲密，但同样与丘濬也是一脉相连，打折骨头连着筋的。</p>
这一次帮丘濬说话的是怀恩，因为唐泛他们那一科的会元，也就是后来的探花郎王鏊，是太子如今的老师之一。王鏊在讲学时不经意提起丘濬，感叹老师为人正直，反倒不容于官场，太子便兴起帮丘濬求情，让他回京的想法。</p>
他自己当然是不能直接去找皇帝的，所以太子就去找了怀恩，又通过怀恩在皇帝面前的进言，才终于将丘濬调回京城，直接过来当了唐泛的顶头上司。</p>
老师能够回来，唐泛与潘宾当然十分高兴，在丘濬进京的当天，他们与王鏊，谢迁等人，就亲自出了城外十里去相迎，师生久别重逢，自然分外高兴，当即就把老师迎到订好的饭庄里，为他洗尘接风。</p>
不像唐大人那样接到任命还在香河县磨磨蹭蹭，大半个月后才上任，丘老先生尽忠职守，头一天晚上大家喝到半夜才散席，第二天他去了吏部报到回来，直接就到都察院来上班了。</p>
唐泛虽然也有自己的原则，但总体来说他还是一个比较圆滑识变通的人，对一些无法改变的事情，能够接受并退让，但是丘老先生则不同，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，还性烈如火，刚正耿直，来都察院没几天，便也发现了御史们这股不务正业，专门盯着刘吉不放的作风。</p>
在他看来，这大明朝弊端多多，有许多事比弹劾刘吉还要紧呢，譬如说皇庄，譬如说西厂，再不济，还有个万安呢，怎么就光弹劾刘吉，别的事情都不用干了？</p>
丘濬雷厉风行，当即就上奏疏，历数当朝三大弊端，连带将都察院上下骂了一遍，说他们不务正业，成天想着如何钻营，公器私用，将太祖皇帝赋予他们的权力，用来为自己谋利。</p>
谁愿意被他这么说？尤其丘濬这一骂，把都察院老大左都御史常致远也给骂进去了，一时之间，真是鸡飞狗跳，不得安宁。</p>
平心而论，唐泛很支持丘濬的观点，因为他这位老师提出来的，都是如今确确实实存在的问题，不过丘濬性子太急了，一口气想要吃撑胖子，难免就会得罪许多人。</p>
但这样做对自己不好，不代表这样做不对。</p>
如今这种世道，正是因为缺乏像丘濬这样的人挺身而出，唐泛虽然比丘濬更知进退识时务，可这并不妨碍他对老师的崇敬之情。</p>
这个时候，恰逢万贵妃的弟弟，也就是重新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万通五十大寿，他大发请柬，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邀请，丘濬，唐泛等人，自然也在其列。</p>
万贵妃数十年恩宠未衰，这是一个奇迹。</p>
她年轻时或许饶有姿色，但如今年逾五十，再国色天香，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，而且因为年纪渐大，身形略有发福，与早年的窈窕不可同日而语。</p>
但偏偏是这样的女人，数十年如一日俘获了皇帝的心。</p>
皇帝或许没有因为她而停下宠幸后宫女人的脚步，在太子曝光于人前之后，皇帝更是如同放开了限制，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，但这并不妨碍万贵妃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。</p>
这是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，年纪越大，皇帝对万贵妃就越发言听计从，这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。</p>
但是这段放在宫廷里也许难能可贵的传奇，对于一些人来说，却是可以利用的资本。</p>
譬如万贵妃的弟弟万通。</p>
上次万通因为跟南城帮勾结，差点害得朝廷大臣的儿女也被人贩子拐走了，事情闹得太大，连万贵妃也保不住他，皇帝一怒之下也把他职位给撤了，让他回家反省去。</p>
可人家就是有个好姐姐，不管怎样都能平安无事。这不，一转眼，皇帝气消了，又觉得还是自家亲戚更可靠，便将他叫回来，重新担任锦衣卫指挥使。</p>
人逢喜事精神爽，恰巧又碰上万通五十大寿，连皇帝都笑说人生五十小圆满，让他不妨大办一回，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，万通自然更无顾忌，直接就命府中上下大肆操办，请柬一发就发给京中五品以上官员，这是准备一网打尽的架势。</p>
试想一下，万通以一介外戚之身，于国无功，又非年高德劭，却能让京中高官上门为他庆贺生辰，这该是多么长脸，多么威风的事情啊！</p>
许多人虽然不以为然，可听说连内阁阁老都要赏脸，便觉得自己不去又太过扎眼了，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赴宴。</p>
这一日的万府，真可说得上是高朋满座，熠熠生辉。</p>
放眼望去，单是首桌，除了寿星公之外，就坐了四位阁老，三位尚书。</p>
旁边案上还放着皇帝听说小舅子生辰，特地赐下的贺礼。</p>
除了这几位之外，旁人遥遥一望，便见到最近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，通政司右通政李孜省，以及与汪直齐名，且互为冤家对头的东厂厂公尚铭。</p>
以东厂的地位，尚铭能坐首桌，这不奇怪，若是汪直今天来了，万通也得请他上首桌。</p>
不过李孜省一个四品通政，也堂而皇之坐在首桌，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。</p>
今日宾客盈门，车水马龙，门子收红包都收得手软了，到了后来，见到自己不怎么认识的，又或者官阶不怎么高的，笑都懒得笑了，真可谓是看人下菜碟。</p>
客人稍微计较一点的，能直接让他气歪鼻子。</p>
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有人穿着官袍上门，跟唐泛一道过来的，是他原先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。</p>
大家虽然出身差不多，但后来的际遇却各有不同，有的当了东宫的侍讲，给太子讲课，有的还在翰林院熬资历，也有的跟唐泛一样进了六部五寺。</p>
不过几年下来，竟然是唐泛升官升得最快。</p>
究其原因，唐泛的际遇几番起落，又屡屡险象环生，这一路走来并非旁人可比。</p>
正所谓风险越高，收获越大，你有能力，最后能够得居高位，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。</p>
而且唐泛这人讲义气，同年有事，他能帮则帮，都会尽力拉上一把。就连别人家境困苦，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润笔费给了出去，这等仗义疏财，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。</p>
所以大家调侃归调侃，并不眼红嫉妒，反倒隐隐以他为首。</p>
京官比外官穷，这是大明朝的一个怪现象，尤其是像唐泛他们这种在清水衙门，又不怎么拿灰色收入的，当然跟其他高官显宦没法比，他们的贺礼也就相对要简薄一些。</p>
门子是收惯了礼物了，一入手哪里还不知道轻重，又见诸人的名帖上俱是平平无奇，便将他们安排到靠近门边的一桌上去坐。</p>
谢迁小声说笑：“可真是跟他主人一样势利眼啊！”</p>
王鏊笑道：“算啦，咱们本来就来得不情不愿的，那些礼物换来这顿饭，还是咱们占便宜了呢！”</p>
大家听了就禁不住发笑。</p>
可不是么？瞧着今天这架势，肯定少不了鲍参翅肚，起码一桌也得上百两银子的，他们那几件不值钱的礼物能换上这顿饭也是值了。</p>
几个人坐在尾桌，现场热闹熙攘，那些品秩低的官员，进来之后都陆续到首桌去给阁老尚书们请安，但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做，也有像唐泛他们一样，进来之后就在自己这桌坐下，直接等着开席的。</p>
反正人这么多，谁也顾不上谁，指不定首桌那些阁老们，连谁上前请安问好都不知道呢。</p>
唐泛的目光略略一扫，便见第三桌的隋州恰好也抬起头来。</p>
两人的视线一对上，俱都微微一笑。</p>
自然，隋州嘴角的弧度要小了许多，离得远，唐泛也未必看得清，可他就能感觉到对方确实是在笑。</p>
这相视一笑里，彼此都带了些心照不宣和默契。</p>
隋州坐的那一桌是世勋功臣，来的人也不多。</p>
显然那些侯爵世家都不大瞧得上万通这种靠女人上位的外戚，他们虽然不掌权，可世家就是世家，有许多是当年帮着永乐帝夺帝位得来的爵位，这些人有足够的底气不给面子。</p>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