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残红满目，碧尽遥天。秋风解事，等闲吹遍。</p>
北静门外，云卿与秦淡浓互相搀扶着，只为送别。</p>
青王凌准站在赛马桥上，遥望十万精兵，朗声道：“今荆王有难，孤念在两国交好已逾百年的情分上，特命尔等前去救援。”他举起金龙爵，“孤在此敬众将士三杯，这第一杯，尘沙出塞扬国威，军饷加倍！”</p>
“哦！哦！”三军齐吼，回声震荡。</p>
他仰头饮下，拿过下一盏，“第二杯，莫挂妻小无粮糒，家家无累！”</p>
此言一出，刀枪剑戟直指苍天，喊声撼动大地。</p>
青王拿起最后一盏，忽地两腮鼓起，胸口微微起伏。身边的内侍面带难色，上前想要阻止他再饮，却见青王举爵向前，手臂轻轻一挥，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渐渐停止。</p>
“这第三杯，待到功成回马时，论功行赏耀门楣！”</p>
“杀！杀！杀！”众将激奋，万兵兴起，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渴战之色，每一双眼中都喷射着嗜血之情。</p>
青王用黄绢拭了拭嘴角，扬声道：“伏波将军！”</p>
“臣在！”</p>
狮盔兽带，银甲白袍，秋阳下月杀挺拔的身形与记忆中的爹爹重合在一起，让云卿又悲又喜，有点恍惚，有些惘然。</p>
“监军宁侯！”青王再叫。</p>
“儿臣在！”</p>
凌翼然束着银冠，穿着红袍，耀眼得简直与红日齐辉。此时，那对微挑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迷离妩媚，仿若上古神兽赤螭的魔瞳，流溢着勾魂摄魄的霸气。</p>
“美酒一杯，祝你们马到功成！”青王一扬手，内侍端着金盘低首走向二人。凌翼然拿过银虎觥，韩月杀举起铜雀皿，两人相视一笑，仰头饮下。随后跃身上马，英姿飒爽。</p>
秦淡浓牵着云卿慢慢走上赛马桥，行了个大礼，“妾身见过王上，王上万岁……”</p>
青王闷咳了两下，摆了摆手，“夫人无须多礼，开拔在即，闲话少叙。”</p>
“是。”秦淡浓抬起头，含情脉脉地望向自家相公。半晌她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已没有缠绵依恋之色，“沙场征战，勿念家人。”</p>
“多谢夫人。”月杀深深地望着她，这一眼似乎要将她印到心里去。阳光温暖了脸上的刀疤，他又柔柔地看向自家妹子，“天凉了，卿卿要注意身体。”</p>
云卿转眸笑道：“北地多风沙，哥哥可要保重。不然回来后成了糙面老头，彦儿可就不要你了。”</p>
“贫嘴！还跟小时候……”月杀俊脸僵住，云卿亦微微一怔，两人同时沉默。</p>
“夫人和小姐不必担心。”凌翼然出声打破了这份诡异，“功成归来之时，本侯定还你们一个分毫未损的将军。”</p>
云卿对上他难掩自信的美眸，这算是你的承诺吗？允之。</p>
他嘴角邪邪地勾起，转眸回首，黑亮的发丝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，“本侯从不食言！”挥鞭向前，豪情万丈。</p>
云卿伫立桥头，望着晨光中一银一红渐渐远去的背影，心头笼起挥之不去的惴惴。</p>
此情此景，一如十年前的那幕。</p>
云卿转过身，一步一步地走下赛马桥，缓缓抬眼，却见雀儿望向远行的大军，头部微动，似在颔首。</p>
云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，看到那人正是与韩琦并驾齐驱的一名年轻校尉。云卿心底微疑，却见雀儿眼中的肃色已变成了痴迷，她倚着黄柳张望，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。</p>
“韩小姐。”身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。</p>
云卿屈膝行礼，“公公。”</p>
“王上要奴才来传个话儿。”大太监得显抱着拂尘，躬了躬身，“回乡需趁早，莫待霜重时。”</p>
云卿瞥向远处守卫森严的华车，不愧是王上，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、丝缝不留。</p>
她恭顺地低下头，“小女子想烦请公公禀告王上。”</p>
“小姐请说。”</p>
云卿抬目笑道：“明朝日出篱东际，剩把离觞话别情。”</p>
面皮松弛的大太监点了点头，“奴才定一字不漏地讲给王上听。”随后又意味深长道，“识时务者必有福，请小姐一定要保重身子，老奴这就告退了。”</p>
“公公慢走。”</p>
云卿转眸瞥向一脸天真烂漫的侍女，柔柔一笑，“雀儿看傻了？”</p>
雀儿似猛地一惊，她不安地拧了拧衣角，脸颊浮起红云，掩饰性地眨着眼睛。云卿轻笑一声，“看吧，趁离开之前多看看这云都。”</p>
雀儿小跑跟上，抱怨道：“奇怪了，没听过那位叔老爷的名讳啊，王上又为什么非要小姐回去守灵呢？”</p>
时间过得如此之快，转眼间已到了深夜。云卿披着一件单衣下床，从匣内取出那卷黄绢，“神佑青空，天重恒昌：蛟城韩柏源奉主尊王、一生勤勉，孤念其茕茕无后，特赐韩氏月下孝女之名，回乡为叔守孝。”</p>
云卿手握诏书，静立窗边，只听见风动绢布的闷响。清冷的夜，似秋霜匀染了暗蓝的风景。没有半点儿星光，也见不到惨白的月亮。</p>
一如拿到这份诏书的那夜……</p>
云卿看着黄绢上的墨字，不由皱眉。若说王上防着修远下这道诏书，她信，可如今修远都离开了，为何还要这样？</p>
见她一脸迷惑，凌翼然笑得前仰后合，他走到抚松堂的围墙边，敲了敲石砖，“嗯，够硬了。”而后又看了看墙头，“就是不够高啊。”他媚态十足地望着云卿，神色难辨道，“红杏不出墙，却有偷花人哪！”</p>
她恨恨地瞪着他，“请殿下注意分寸。”</p>
月杀微微颔首，“请主上明示。”</p>
凌翼然优雅地踱着步，漫不经心地问道：“韩夫人待字闺中之时曾被人骚扰，竹肃可曾知道？”</p>
月杀两拳紧握，目露杀意，“是，当时我还没有和内子相识。照我看来，那几个恶徒该杀！”</p>
她诧异地望向一脸怒意的哥哥，不知道曾发生了什么。</p>
“几个求婚被拒的浪荡公子半夜里学人家爬墙，”凌翼然笑得轻快，“不过却被韩夫人和她的侍女打得半死，而后又被府中的亲兵扔出了高墙。”</p>
她知道引章有功夫，却不知自家嫂嫂也不弱。嫂嫂不愧是脂粉英雄，真是长了女子志气！</p>
“这也就是父王下诏的原因了。”凌翼然语调微抑，看着她道，“卿卿可是一块肥肉啊，竹肃一去前线，你这块肥肉就没了保护，那些苍蝇可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来叮你了。”</p>
“主上的意思是？”月杀瞪大眼睛。</p>
凌翼然道：“这块肥肉下肚，就不怕竹肃反悔了。”</p>
“不会的，三殿下和七殿下……怎么可能！”</p>
“怎么不可能？”凌翼然不屑挑眉，看向暗影，声音越来越轻，“连父王……”他语调一顿，倾身看着她邪邪笑道，“只是父王不知道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得逞的。因为这块肥肉可是长了牙的，那些苍蝇来了保准丧命！”</p>
猖狂的笑声犹在耳边，恨得云卿牙痒痒，她轻轻地将匣子合上，也将那夜的记忆收回心底。</p>
远处的打更声一慢三快，再有半个时辰无焰门的人就该来了，先歇息会儿吧。</p>
她揉了揉颈侧，缓步向床榻走去。忽地，头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声响。她拿过销魂，跳窗而出，直上房檐。</p>
周围的一切似在酣睡，暗夜中浮起淡淡的白雾，像是大地的鼻息。迎着凉风，云卿不远不近地跟在那道黑影之后。只见那人快似燕雀，这样的轻功算是不俗。那人没有丝毫停顿，像是早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，径直向东南角飞去。</p>
云卿静静地隐藏在抚松堂的月门后，只见那瘦小的黑影从头上取下一个东西，往锁眼里转了两转。极轻的一声响，那人卸下铜锁，警惕地向四周望望。</p>
果然是她，最后一天终于按捺不住了啊。</p>
云卿微微勾唇，煞是悠闲地走到门边。</p>
屋内很是安静，若不是柜门发出声响，怕是要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了。那人贴耳在墙上，轻敲着墙壁。</p>
咚……咚……</p>
那人身子一震，用力拖动书柜。</p>
待那人钻入地道，云卿才走了进去，她铺平裙摆，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。</p>
半晌，那人退出地道，将书柜拖回原位。</p>
云卿拿起桌案上的火折子，点亮了白烛。微弱的烛火在风中跳动，将夜衬托得更加阴森。</p>
她恶趣味地看着眼前这个僵硬的黑衣人，“还满意吗，雀儿？”</p>
雀儿转过身，没了白日里那份天真烂漫，她双眸微眯，露出几分狠色，“这么晚了，小姐怎么还没睡？”</p>
云卿微微一笑，“因为看到了斗雀堕还飞啊。”</p>
话音未落，杀气便扑面而来。云卿不闪不避，待到掌风贴近额头，突然脚下轻移，她闪到雀儿的身后，耳语道：“这点儿程度是伤不了我的。”</p>
雀儿转身再击，就见云卿足尖一点，一个鹞子翻身，在雀儿出手前飞过她的头顶。</p>
“没想到小姐的身手如此了得。”雀儿从怀里掏出一把**，扑身而上，寒光在云卿周围闪现，刀刀致命。</p>
好奇怪的招式，云卿只是闪躲，并不回击。她将雀儿引出书房，空旷的院里，瘦小的人影时而飘起，时而落下，如鸟雀一般轻灵。见云卿并不反击，雀儿兴奋地全力冲来，**直指心窝。</p>
待近了，却见云卿唇角勾笑，雀儿暗叫不好，想要退后却已经晚了。云卿脚下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，突然闪到她的怀里，虎口大开一把拿住她的手腕。</p>
“呃……”雀儿闷哼一声，右腕被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，**应声滑落。</p>
“灵雀？”云卿看着**上的篆字，道，“原来不是麻雀，而是灵雀啊。”说着随手一掷，**没入石墙。</p>
雀儿惊恐地瞪大眼睛，脸上滑下数滴汗水。她慢慢退后，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，搏命似的冲来。这招式却很是熟悉，在哪里看过呢？</p>
云卿横身点树，一脚将她踢到数丈之外，低头回忆。</p>
“啊！”雀儿恼羞成怒，爬起再攻，招式狠毒，剑风凌厉。</p>
云卿猛地瞪大眼，快速闪过刺喉的一击，“你使的是璇宫的秋水剑法！”云卿看向她，“你是璇宫的人？”</p>
闻言雀儿双眸瞪大，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意。见她想要咬舌，云卿出手卸了她的下巴。</p>
就在这时，墙头上闪出数道身影，林成璧带头飞下。</p>
他有些不安，低头道：“属下来迟，让小姐受惊了。”</p>
云卿有些意外，“五更还没到，是林门主你们来早了。”</p>
院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，管家韩让打开门锁，见到里面情形先是一愣，随后挡住后面的人，道：“都在门外等着。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韩让将手中的火把熄灭，侧过身恭顺地低下头，“夫人。”</p>
秦淡浓披着外袍，长发只是松松地绾了个髻。她见云卿手上沾血，脸上大惊，可语调依旧平静，听不出半分异样，“韩让、引章守住院门。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秦淡浓疾步走来，低声问道：“妹妹，你受伤了？”</p>
云卿摇了摇头，瞥一眼雀儿，道：“嫂嫂，林门主，此女应该是璇宫的灵雀。”</p>
“璇宫护座？”想到云卿初入江湖，林成璧忙解释道，“启禀小姐，灵雀与歌莺、杜鹃、鹧鸪都是璇宫圣女的护座。”</p>
这下可复杂了，璇宫的护座潜入青国将军家做侍女，江湖和朝廷又扯上了一条线，真是一团乱麻啊。</p>
云卿开口：“林门主，你能否将灵雀先带回无焰门？”</p>
“当然可以，不知小姐做何考虑？”</p>
“问出幕后黑手。”</p>
“属下明白。”林成璧微微颔首，而后沉声道，“阿默，将灵雀送回总坛。”</p>
一名高壮男子扛起娇小的雀儿，飞身而去。</p>
“我们还是进屋说吧。”秦淡浓警惕地瞥了眼墙外，“小心隔墙有耳。”</p>
一行人走入书房，借着微弱的灯火，云卿不经意地一瞥，却见一张艳丽的脸庞……林可颜。</p>
林成璧指着她，对云卿道：“这就是小姐的替身，无焰门的朱雀。”</p>
林可颜以手抱拳，行了个礼，“属下见过小姐。”</p>
这一出声把云卿吓了一跳。</p>
男人？师姐口中风骚露骨的小丫头，竟然是个男人？</p>
“朱雀是我的师弟，最擅长易容。”林成璧解释道。</p>
云卿直直地望着俏若桃李的朱雀，强压下为他验身的欲望，太不可思议了。她眼睛眨了又眨，“连号称‘百面神通’的汤盟主都没有看出来？”</p>
“‘百面神通’？”朱雀冷哼一声，“被拿来和那个三脚猫比较，简直是我的耻辱！”</p>
林成璧厉声斥责，“不得无礼。”</p>
“哼。”朱雀一扭身子，体态像极了薄怒中的少女。</p>
云卿欠了欠身，“小女无知，犯了朱雀的忌讳，还请原谅。”</p>
他回过头，嫣然一笑，“没关系，下次别再说就行了。”脾气来得快去得快。</p>
林成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，“不要闹了，快快准备，等天一亮你就要扮成小姐去蛟城了。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朱雀拖长声调敷衍一声，随后拿出一个小布包。将云卿看了又看，取出一个小竹签对着云卿的脸隔空比了又比。半晌，他转身坐下，开始忙碌起来。</p>
“妹妹。”秦淡浓拿出帕子，为云卿细细擦拭血手，“刚才看着你那样，就快把我吓死了。这早上刚向竹肃承诺要照顾好你，要是晚上就出事，嫂子我真是没脸再见他了。”</p>
早上……</p>
云卿脑中浮现出送别时雀儿的异样，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，“嫂子，哥哥怕是有危险。”</p>
染血的帕子忽地滑落，“怎么回事？”秦淡浓用力地反握，攥得云卿有点儿疼。云卿也顾不得许多，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，随后轻声安慰道：“这一切也许是我多心，嫂嫂切莫慌张。”</p>
“不怕一万，只怕万一啊。”秦淡浓皱起秀眉。</p>
云卿点点头，向林成璧深深屈膝，“林门主，我有一事相求。”</p>
“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，行此大礼让林某惶恐。”</p>
云卿目光坚定，“我要出门去寻哥哥，请门主分出点儿人手来保护我的嫂嫂和侄子。”</p>
“主子出门前就交代过了，这是林某分内事。”林成璧微微颔首，“其实小姐不必亲自前往，待林某联系了主子，将军自然也就知道了。”</p>
见自家嫂嫂也站在他那边，云卿不容辩驳道：“不，我要去，等城门开了我就走。”</p>
“好了！”一个柔美的女声传来，云卿抬眼望去，只见微弱的烛光照在一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上。她不禁惊讶，他也做出同样的表情，简直像照镜子一般。</p>
“朱雀，能不能帮我易容？”云卿开口问道。</p>
“好啊，你要什么样的，胖的、瘦的、老的、少的？”</p>
“男的。”</p>
“没问题！”朱雀指了指板凳，“坐这儿，抬脸。”他刚要往云卿脸上抹药膏，就见秦淡浓阻止一声，“慢！”</p>
秦淡浓不能认同地看向朱雀，“侠士是男子，怎么能摸我妹妹的脸？”</p>
朱雀风骚地撩了撩长发，抛了个媚眼，“嫂子，妹妹我怎么会是男子呢？”</p>
秦淡浓脸色僵硬地看着他，哑了。</p>
“夫人。”林成璧瞪了朱雀一眼，轻声解释道，“这是易容的必要步骤，缺不得的。”</p>
秦淡浓无奈，站到了一边。</p>
朱雀冲林成璧翻了个白眼，指尖带劲，狠狠地在云卿脸上搓来搓去。“记住，这药膏要抹得匀，抹得细。”说着，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沓薄如蝉翼的脸皮。</p>
见他手指纤长优美，云卿不禁叹道：“真美。”</p>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