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只缘此身于梦中 (第1/3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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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弥《战国记》云：元年腊月，明王陈绍挥兵直上南都，至此雍国大乱。翌年元月，雍王陈炜倾其兵力于五明谷大败绍军，明王不知所踪。然二月末，雍王暴病，全身溃烂，痛不能已，不日晏驾大营，谥号丑王。三月国殇，不及储君登基，明王攻克南都。陈绍弑君夺位，是为雍厉王。</p>
是时，前幽丰饶一十六州尽为青土，厉王切齿怒极，问左右。答曰：“施此奸计者，乃青国少年左相丰云卿。”厉王不语，遂生杀意。</p>
一寸两寸小鱼，三竿四竿翠竹，浓荫之中隐约着一双小小的脚。</p>
“小姐！”树下泼辣美人恨恨磨牙，却柔柔出声，“咱们不穿耳洞了，小姐乖，快些出来吧。”</p>
荷风淡香，一名劲装少年自湖岸走来，“弄墨，还没找到吗？”</p>
“哼哼。”美人狰狞地笑，散发出的冷意惊动了树上“小鸟”，浓荫中传来轻声，引得弄墨仰首便要细瞧。</p>
“刚才路过明心院的时候，我好像看到卿卿了。”少年瞅了一眼浓荫，急忙道，“她头上梳的是双螺髻，对吗？”</p>
“多谢少爷！”弄墨拎着罗裙，飞一般地离去。</p>
待香风渐远，少年旋身而起，直入浓荫。</p>
“卿卿。”他坐在枝头，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人儿，“你是怎么上来的？”他很好奇啊，才五岁的妹妹哪来的本事？</p>
小人将碾碎的食物撒在枝桠上，馋嘴的鸟雀纷纷飞来觅食。</p>
“爬上来的。”悦耳的童音驱散了暑意，听得他好舒服，“刚才阿福在这里修枝，有梯子。”</p>
少年挑眉以对，“现在呢？”</p>
“梯子被他拿走了。”小人儿眨着眼睛，分外天真。</p>
“要是我没来，你打算怎么下去？”少年倚在树上，抱胸看着妹妹。</p>
“哥。”</p>
“嗯？”</p>
“我不是哑巴。”</p>
“啊？”</p>
“我会叫。”</p>
这个丫头就不会偶尔流露出无助，童音软软地撒撒娇？少年无奈地垂眼，忽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酥糖，轻轻捏碎，然后喂给了……麻雀！</p>
浪费啊，这可是繁都有名的酥糖啊，真是暴殄天物！气死他了！</p>
“哥？”</p>
“嗯？”他迷迷糊糊地应声，眼中只有那块酥糖。</p>
“要吃吗？”</p>
美食在前，他好想一口吞掉。可是，爹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嗜甜，所以他只能忍痛，真的是忍痛开口，道：“哼，女孩儿家的吃食我才不要！”</p>
“哦，那就全喂了雀子吧。”童声淡淡，隐约带着笑，“它们倒是挺爱吃的。”</p>
闻言，少年面色微变，他白牙一咬，抱着小人飞离树梢。</p>
“呀！”小人搂着他的颈脖，兴奋地瞪大双眼，“好厉害！”</p>
如落叶般轻灵落定，少年得意一笑，牵着小人走上石桥。</p>
“哥，刚才那是轻功吧？”小人摇手轻问。</p>
“嗯。”爽啊，被妹妹崇拜的感觉真是太爽了，他不禁偷笑。</p>
“请哥哥教我吧。”</p>
“女孩子家学功夫做什么？”他故意戏弄道。</p>
“学功夫就跟吃糖一样，哪里分什么男女？”小人笑眯眯地取出一块酥糖，示意他弯腰，她淘气地捏紧少年的鼻子逼他张嘴，“吃了我的糖，哥哥就算答应了哦。”</p>
“狡猾的丫头。”甜蜜的滋味流入心底，他疼爱地点了点她的额角，“待和爹爹得胜归来，我便教你。”</p>
“嗯！”</p>
菱角荷花小桥下，夏末的风熏热了记忆。</p>
韩月杀自梦中惊醒，胸口剧烈起伏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幔，气息不稳。</p>
连续三夜，他都梦到了幼时的卿卿。右手移上左胸，心跳有些急，自家变后他从未如此发慌。</p>
“嗯……”身侧的淡浓咕哝着似要转醒，他体贴地向床沿轻移，以便她顺利翻身，“天亮了吗，相公？”</p>
“还没有。”宁静的夜将他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。</p>
“嗯？”淡浓拨开脸上的长发，微眯眼睛，“怎么了？”</p>
“没事。”他揽着妻子，轻抚着她的背脊，“你睡吧。”</p>
“箫。”藕臂挂上他的颈脖，怀中淡淡的香味让他觉得很安心，“还在担心妹妹吗？”</p>
“嗯。”他低下头，埋入她的秀发。</p>
“我就知道……”淡浓叹了口气，双手抚上他的脸颊，指尖在那道疤痕上游移，“自从妹妹回到相府，你就没睡过好觉。”</p>
他揽住她的腰，感受着她腹中的胎动，“对不起，吵到你了。”</p>
“没有。”她回抱心爱的丈夫，“箫。”</p>
“嗯？”</p>
“不用担心，相府的左邻右舍都不是寻常人，妹妹很安全。”</p>
“哼。”韩月杀自发间抬首，深邃的眸子闪过异采，“那样才不安全。”</p>
在他看来，不论是殿下还是定侯，都配不上他家卿卿。他家卿卿啊，自小就是个敏慧贴心的好姑娘。</p>
“你呀。”淡浓轻捶着他坚硬的胸膛，“怪不得外面传闻，韩家大小姐之所以极少露面，原因她是有个恋妹如痴的哥哥。”</p>
“瞎说。”他轻斥，羞恼的口吻引得她又是一阵笑。</p>
半晌，只听他一声轻喟，“记得卿卿出生不久后，老家来了个懂风水的伯伯。他瞧着将军府连连称赞，说我们家两代之中必有两将一相一后，有冲天的贵气。”</p>
“两将是公公还有你。”淡浓玩着他的鬓发，懒懒出声，“一相自然是妹妹，一后？”语落，她只觉身前这人微微僵硬。不提旁支，韩氏主脉此代仅剩两人，那自然是……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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唉，情债啊，她暗自叹息。</p>
“我不会让家人再受委屈。”他语调肯定，“这个相位不要也罢，卿卿必须离开朝堂。”</p>
“嗯，九殿下不是答应了么，且宽心吧。”十指轻压在他的发间，淡浓轻轻使力，“放松，箫。”</p>
他伸出手，慢慢地捂住她的双耳，隐约间只听一声低语，“淡浓，我……你。”</p>
纤身一颤，她掀开耳上的覆盖，“你说什么？”满满地期待，抑制不住地欣喜，“再说一遍。”</p>
“睡觉。”</p>
“不是这句。”她轻掐他的铁臂。</p>
“睡觉。”他的声音染着异样，不容拒绝地勾紧爱妻。</p>
“可恶……”她埋怨着，忽感相贴的脸颊像燃起了火，温热的感觉延绵至她的心底。这个害羞的男人啊，还要多久他才能说出那句话呢？</p>
她静静地期盼着，嘴角弯弯扬起。</p>
妹妹啊，你同定侯也会如此幸福，一定。</p>
合上眼，她陪他一同入梦。</p>
今宵无月，东风吹落花雨。</p>
灯下，凌翼然静静垂眸。</p>
自他十六岁后，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准。而青国的御座只是第一步，他轻抬下巴，正对那幅坤舆图，迷离美目盛满霸气。</p>
青国地处神鲲东陆，西临虎狼之雍，北接悍勇之翼。而后，眸子盯上当中一块弹丸之地。</p>
对了，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眠州。</p>
思及此，心情莫名地坏起来。他放下笔，对着烛火慵懒托腮。</p>
他答应过那个姑娘，五年后给她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，现在是时候布局了。</p>
远交近攻，步步蚕食荆土，牢牢控制翼国，然后……</p>
锐眸似利箭，直插向狭长的陈雍。明王啊，五明谷败军藏匿之后，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陈炜，虽达到了目的，可眼光还是短了些。</p>
黑瞳染着讥诮，眸光徐徐上移。</p>
陈绍，你不会不知道吧，那个循规蹈矩、尊长守礼的书呆子梁王，平生最恨坏乱纲常之徒，而你杀兄弑侄恰恰犯了他最大的忌讳。到时候，梁国非但不会救你，反而会和我国站在一起，本侯几乎可以预见你的死期了。</p>
清风徐来，跳跃的烛火在他的俊颜上织出诡谲的阴影，他摩挲着腰间的玉石，指腹尽是凉意。</p>
如今，傀儡元腾飞在荆国翻云覆雨。建州会盟之时，翼王怒杀李显，而后经由他暗示，翼国那个影子储君阎建德趁机与李家交好，经营到现在已是今非昔比。</p>
雪中送炭也要送到家，凌翼然笑了起来。这不，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，父王答应了阎建德的求亲，同意将十九女、小十二的亲妹嫁去。如此一来，即便上官无艳怀上了孩子又怎样？七哥啊七哥，你难道忘了翼王阎镇已经老了吗？</p>
一双眸子深不见底，带着令人生惧的寒意。</p>
十多年前你想毁了本侯，十多年后你又故伎重演算计上卿卿。凌彻然，你果然活腻了。</p>
他拿起毛笔，不怒反笑。</p>
让本侯好好想想，是先断你的左膀还是右臂？抑或是放三哥出来，连同二哥一起清算你们的过去？不过在此之前，还有一件事需要挂心。</p>
笔尖噙着一滴墨，久久不愿滴下。</p>
今日未待他开口，父王就点了卿卿作为使臣，送十九妹风光北嫁，这是巧合还是……</p>
他横着笔轻敲桌案，微黄的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。</p>
细想去，父王看来的眼神别有深意，难道是露馅了？</p>
他凌翼然向来自负，偏偏一沾上卿卿，就不免怀疑自己。</p>
照着他先前的计划，卿卿入朝半年为寒族打开新的格局，然后诈死遁隐，此番送嫁正是金蝉脱壳的好时机。若父王是知情而为，有意放过她，那只能说明一点：相较于左相，卿卿在父王心中还有更重要的定位，而且与他不谋而合。</p>
凌翼然微微一笑，情思涌动。</p>
“主上。”低沉的男声随风而至。</p>
他心神遽敛，正身而坐，“如何？”</p>
“七殿下打算在镜峡下手。”</p>
闻言，他秉烛走到墙边，目光锁在青翼交界处。</p>
镜峡天险，又为水路北上的必经之地。若在此处动手，不但可以除去卿卿、破坏和亲，而且还能假托赤江夏汛，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，七哥果然够老辣。</p>
“成璧。”他轻唤。</p>
“属下在。”</p>
“从门里调几个高手随行护卫。”他缓步走着，鸦色长发在风中轻轻飘动。</p>
“是，属下定会亲力亲为，绝不让……”</p>
“成璧。”他停下脚步，淡淡道，“还有任务非你不可。”</p>
“主上！”</p>
桃花美目忽地眯起，精光透过窗缝径直落在那人腰间的络子上，“你这么想去，为的是谁？”</p>
一句话将林成璧击得无所遁形，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。</p>
凌翼然移到窗边，眼潭划过一丝波纹，“是言律还是祥瑞公主？”</p>
“主上……”</p>
“怎么？你以为能瞒住本侯？”他冷冷道，“十九妹将那块玉宝贝似的挂在腰间，本侯要还看不出那可真是瞎了眼了。”</p>
林成璧眉心微拢，想问却又不敢开口。</p>
“你是想问本侯，为何明知此事还派你进宫办差？”</p>
“主上英明。”</p>
“成璧。”凌翼然放缓语调，轻声问，“你跟着本侯几年了？”</p>
“已有十四个春秋。”</p>
凌翼然推开窗，望着窗下那张颓丧的脸，“你的忠心本侯看在眼里，自然也会为你打算。你摆出那种表情做什么？难道在你心中，本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？”</p>
“属下不敢。”</p>
“哼。”凌翼然不悦地出声，“十九妹此次非嫁不可，作为王女这是她应尽的义务。”而且作为十二弟的胞妹，也更容易控制。他说一半藏一半，不该让人知道的绝不多言半句，“若不是本侯看得清楚，还真会以为你迷恋祥瑞。”</p>
林成璧不明所以地仰望，眼中满是疑惑。</p>
“不明白就慢慢想。”凌翼然笑道，“待本侯拿下翼国，到那时你若还能露出这般表情，本侯就将祥瑞嫁给你。”</p>
“主上……”闻言，林成璧很是感动。</p>
“好了，你去安排人手吧。”凌翼然关上木窗，眉间藏着一丝狠绝，“别忘了叮嘱护卫，虽然这次是顺水推舟地让左相诈死，但卿卿要有丝毫损伤，就让他们用命来抵吧。”</p>
“是。”林成璧转身离去。</p>
凌翼然转身，望向图上眠州。</p>
定侯，就算你跟去又如何？到最后她还是会回来，谁让她是一个傻姑娘呢！</p>
不知何时，那颗红豆已在心底悄然发芽，无声无响地茁壮成了大树。他于夜深时如痴如醉地想她。想到情难自抑，想到心跳如鼓，想到难以入眠。</p>
眸子闪动着情意，紧握的右拳暴出青筋。</p>
快来吧，卿卿，他都快等不及了。</p>
四月的风浅浅吹过，吹响了流水，吹暖了夏阳，吹得满园牡丹香。</p>
细白的手抚着前额，眼前渐渐清明。原来是梦啊，害得她真以为自己兽性大发，将那人生吞活剥了。她抱紧薄被，心头涌动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。</p>
雪青色的床幔轻轻拂动，漾出风之流韵。她暗叹一声，望向幔外忙碌的人影，“艳秋。”</p>
暗蓝色的纤影一滞，“大人，您醒了？”</p>
“嗯。”她慵懒道，“我睡了多久？”</p>
“足足三天四夜。”</p>
“啊……”怪不得她差点儿将虚幻当成现实，原是睡了这么久，也梦了这么久。想到这，清美的容颜染上一抹胭脂，她羞赧垂首，心虚地转移话题，“这几日可有异动？”</p>
“昨日宫里送来了诏书，王上命大人护送祥瑞公主远嫁，以促青翼两国之谊。”</p>
“哎？”云卿坐起，喃喃自语，“原先定的人不是我啊。”</p>
艳秋停了一会，又道：“九殿下说了，这是大人恢复真身的大好时机。”</p>
“我明白了。”她恍然大悟，原是允之暗中斡旋。是该走了，那日王上的话犹在耳边，让她不由心惊。</p>
“大人。”幔外影动，艳秋的语气有些急。</p>
“嗯？”云卿敛神回应。</p>
纤影局促微移，他卑微出声，“以后艳秋还能跟着您吗？”幔内那人失笑，引得他一阵心慌，下意识攥紧衣襟。</p>
“当然。”不知何时，她已不用假声回应，柔美的女声轻轻响起，“我说过，你是我弟弟。”</p>
这一句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，“嗯……”他眼角微湿，转眸看向床边。接下来就将时光让给有情人吧，毕竟只有看着这位侯爷的时候，大人才会露出幸福的神情。</p>
他的大人，他的姐姐啊。</p>
眸子弯成月牙，唇角绽出笑意，“要没什么事，艳秋就先下去了。”</p>
待行至门边，只听身后一声，“等等。”</p>
他偏身站定。</p>
“艳秋，离开云都前我还要给你登户籍呢。”</p>
是啊，有了户籍，他就不再是畜生了。要在过去，这等美事他可想也不敢想。</p>
“户籍上是要写姓的。”</p>
他眉梢微动，眼中溢出悲哀，可他没有啊。</p>
“前几日，我恰好得知了你的本姓。你本姓张，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。”停了半晌，艳秋也未有言语，只定定地站在原地，云卿长叹一声继续道，“你不问我如何知晓的吗？”</p>
少年垂下眸子，藏起眼中翻腾的情绪，“那是大人的事。”</p>
云卿紧盯着幔外，温言劝道：“其实这些年她也不好过，你又何苦……”</p>
“大人！”艳秋扬声打断，沉声道，“户籍上就写张弥吧，弓尔‘弥’。”</p>
她微微颔首，“好。”</p>
“大人请休息，艳……”他迈开步子，脚下有些不稳，“张弥先出去了。”</p>
“弥儿，今日我就送你一个表字。”她合上眼，别有意味地轻声道，“元醒。”</p>
房里静得几近可闻风的呼吸，半晌，一声隐着难言之情幽幽响起，“张弥谢大人赐字。”语罢，他关门离去。</p>
